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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進圖「給下獄青年的信」

給下獄青年的信之四十二:知難不退

因旺角騷亂、佔旺藐視和東北發展案被判下獄的青年朋友們:

今年「七一」前後,我注意到網上有許多討論,是關於遊行還是否有用、香港正出現第二次移民潮等。看來有不少過去積極參與政治的人,因為近年香港政治參與空間愈收愈緊而萌生去意。到底移居外地是否就會快樂一些,生命有意義一些,誰也說不準,可能因人而異,所以費煞思量。

無論是去是留,對於有政治理想、對社會公義比較執著的人,前面的路都是充滿困難的。在外國當二等公民,固然會不甘寂寞;留在香港雖說是自己地方,卻天天看新聞都忍不住動氣,也是不得安寧。面對如此逆境,要知其不可為而為,真是談何容易。

這個星期我想和大家分享一段個人經歷,是關於挫敗和學習的。一九七六年,我從小學升上中學,去到九龍華仁書院這所耶穌會辦的中學唸書,見到那寬廣翠綠的校園,心情相當興奮。還記得上音樂堂時,音樂老師把全班學生逐一叫到鋼琴前,按他彈的琴音發聲,發音準、音色漂亮的同學被選入學校合唱團,由老師悉心照顧指導,選不上的便隨意學習,較寫意自由。有同學為免被選上刻意走音,我卻老實地盡力嘗試。從那天開始,我便知道自己沒有歌唱天份,聽音和發音都大有問題。

只聽不唱的漫長歲月

中四那一年,我跟隨大哥返教會,去長沙灣一家小型的基督教禮拜堂,每週六參與團契聚會。某一天,團契職員請我負責帶唱詩歌,我特意選了一首簡單易唱的、但不在禮拜堂詩集上的詩歌,但忘了要為彈琴伴奏的人預備曲譜,心想清唱也可以。誰知團友們原來不熟悉這首歌,又沒有鋼琴伴著,要靠我唱一遍教他們,結果非常災難。後來我當團長,凡有帶唱詩歌任務都分派給別人。

去禮拜堂日子久了,因著對信仰的熱誠,想加入詩班,在週日崇拜時穿著白色詩班袍,在台上用詩歌敬拜上主,於是大著膽子向詩班指揮提出。他臉有難色,勸我打消這想法。我再次知道一個事實,沒有唱歌天份是一輩子也不會改變的,即使有了信仰也不會改變。後來,教會詩班實在太缺人了,只有一個男低音,詩班指揮見我輪候多時,勉強讓我幫忙唱男低音。那年代的聖詩,男低音來來去去就唱幾個簡單低音,我勤力練習兼小心不突出自己,也就應付過去了。

上大學以後,返教會沒那麼穩定,脫離了詩班,對唱歌也放棄了,偶爾聽一點粵語流行曲,跟上時代潮流就算了。大學畢業後,我一邊工作一邊申請留學英國的獎學金,幸運地獲得倫敦經濟及政治科學學院取錄,又得到政府獎學金,我特意在開學前提早許多到英國,買一張歐洲火車月票,捎著背囊去歐洲漫遊。某天來到奧地利的維也納,那時正值盛夏,維也納號稱音樂之都,夏天有許多露天音樂會,遊客可以免費觀賞。我無意中逛進一座古堡,看到有室樂表演,旁邊圍著一堆聽眾,坐的站的都有,我上前湊熱鬧,愈聽愈受感動,不知何故,竟然能感受到每首音樂中的情感,思想進入另一個世界。那次經歷讓我明白,就算沒有唱歌天份,不等於無法欣賞音樂。

回到倫敦後,由於學校位於市中心,宿舍散落在學校四周,距離市中心也很近。我的宿舍靠近羅素廣場,步行去劇院區也不過二十分鐘,如果從宿舍去唐人街吃碟頭飯,劇院區是必經之地,因此常常買到較廉價的學生票(座位似紅館「山頂」那種),或預訂了但臨場退回的票(座位甚佳)。那時倫敦上演的每齣音樂劇,像《歌聲魅影》、《孤星淚》都看了,有些還看了不止一遍,只是散場後不敢一邊走一邊哼那些美妙的歌,內心不斷提醒自己,我唱歌會嚇壞人。

這種只喜歡聽、不敢試唱的狀況,維持了二十多年。九十年代初在《信報》當記者,偶而有同事離職,相約告別聚會,那年頭大伙兒喜歡放工後去唱卡拉OK,歌喉好的總愛搶咪,模仿張學友或王傑,我永遠躲在一旁。後來和太太認識拍拖,得知她跟著名聲樂家江樺老師學聲樂,非常羨慕。江老師很疼惜她,她也很敬愛江老師,我們結婚時江老師還在婚禮上獻唱,那繞樑的歌聲令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
女兒出世後,太太初時還能保持聲樂學習,江老師上堂時還抱著我們女兒,讓她感受琴音跳動。後來實在太忙了,太太暫停了學聲樂,我唯一接觸音樂的機會,除了週日上禮拜堂唱聖詩(多數時候只動動嘴唇在心裡唱),就是帶女兒去通利琴行上電子音樂班,聽一群小孩子歡快地唱歌。

沒有天份,原來也可以做到

二○一四年二月遇襲受傷,住了五個月醫院,江老師來麥理浩復康院探望,看見我因著基督信仰的緣故,沒有憤怒、恐懼、擔憂等負面情緒,沒有創傷後遺症狀,很為我高興。那年冬天,我和太太約江老師晚膳,席上談起我從小返教會卻不敢放膽唱詩歌,江老師突然說可以教我唱歌。我感到很意外,這輩子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學唱歌,而且是學古典聲樂,實在沒有信心。幸好太太在旁邊大力鼓勵,說女兒出國留學了,她也想恢復學習聲樂,我正好陪她一起上課。

於是,我開始了每週一次到江老師的琴室上課,教科書是一本黃色封面的意大利文歌書,全書有廿四首經典歌曲。三年半過去了,我日前粗略點算一下,合共學了十四首歌,平均三個月才學會一首新歌。這個進度奇慢無比,在老師芸芸眾多學生裡,相信我是學得最慢的一個。有一次,女兒放假回來,陪我們去琴室上堂,下課後她忍不住問我,為甚麼整堂來來去去就唱同一句呢?我說那一句比較難啊,老師要我發音和拍子都準確,怎可能一堂就學會呢?

就這樣,跌跌撞撞的,好歹算是學了十幾首意大利文古典歌曲。太太說我從不懂唱歌變成懂唱歌了,我不太相信,但聽別人唱歌時的確感覺敏銳了,內心偶爾有音樂流動,只是還不敢在別人面前大聲唱。

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,就算是沒有音樂天份的人,所謂五音不全的人,只要肯學習,又遇到懂得教、有耐心的老師,都可以有顯著進步。唱歌再難,假以時日也是可以做到的,只要我們相信自己有可能,就真的有可能。

改變思維框架,改變人生軌跡

近日看一本很受好評、全球賣了過百萬本的書,是美國心理學名家Carol Dweck寫的Mindset。作者研究發現,人的學習能力和進步空間,原來很受「思想框架」(mindset)影響。有些人從小便養成「固定的思想框架」(fixed mindset),認定才華高低是天生的,後天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,所以他們只做自己有天份有潛能的事,藉此證明他們確有天賦才華,值得高人一等。當這些人遇到難題,可能經歷挫折時,他們會選擇迴避失敗,用諸般藉口轉移方向,繼續走在成功的路上。

另一類人從小養成「增長的思維框架」(growth mindset),認定後天努力可以改變命運,才華低的也可以提升,自古成功在嘗試。所以當他們遇到難題,甚至經歷嚴重挫折,他們不會懷疑自己、對自己失去信心,能夠在錯誤中學習,汲取經驗改進自己,繼續向更大更難的目標進發,不斷挑戰才能邊界,延伸自己極限。

作者認為,現代腦神經科學研究顯示,人的大腦其實可塑性極高,有不斷學習和不斷進步的可能,天賦才華高低只是影響一個人終極成就的局部因素,並非全部,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因素。後天的學習和進步非常關鍵,但只有具備增長思維框架的人才能終身持續學習,擁有固定思維框架的人必須改變框架,才能改變人生軌跡,學會迎難而上、遇強愈強。

對於這套思維框架學說,我本來不太掌握,因為自己從小喜歡中文,長大後從事中文新聞寫作,我的工作既是自己興趣所在,也屬於自己較有才華的領域,到底我有否受固定框架思維局限,影響自己學習和進步,一時間搞不清楚。但在自己學音唱歌這事情上,我卻清楚看到,從前的我確實被固定框架思維牢牢綑綁,不敢作任何嘗試,認定自己與唱歌無緣。如果不是江樺老師破除世人成見,大膽收我為徒,又耐心教導我這資質魯鈍的學生,我是絕對不會踏入聲樂的奇妙世界,用音樂改變自己、豐富人生。

這個月剛好是江樺老師九十華誕,下星期二江老師的學生們在大會堂有一場演唱會為老師賀壽,向老師致敬道謝。我當然只是安坐台下捧場,但和你們分享這段聲樂奇緣,希望你們知道,凡事都有可能——只要你們相信可能。

(原載於作者Facebook,分題為編者所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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